□廖献红
柳州的四季仿佛不被时光折叠,万物吐纳,不管春夏秋冬,都是那么蓬勃旺盛。整个城市每天都被各种绿植包裹,红枫、银杏、梧桐、三角梅、异木棉、洋紫荆、红梅、四季桂……都把花开得到处都是,城市暗香涌动,尽显绽放之美。柳江碧波荡漾,泳者畅游,舟楫如梭。垂钓者岸边插竿,紧盯水中浮漂,不禁让人感慨,真是母亲河啊,儿女们在她的怀抱里怡然自得地生活。
作为在水边长大的孩子,每年夏天傍晚,小伙伴们都相约到洛清江游泳。游累了,就躺在河滩上,有人问,我们的这河水啊,到底会流到哪儿?谁也回答不上来,这远远超出了我们童年的认知。
多年后,父亲拜把子兄弟——我的“同年爷”,将一条在柳江捕捞到的大鲤鱼送到我们家时,我才知道,洛清江的水汇入了“大河”。
大人们嘴里的“大河”,就是柳江。“同年爷”在柳江打鱼为生。从他往上的三代,都是以江河为家的渔民。他们以柳江为轴,洛江、清江、融江为点,在一条条江河里谋生。这些河流水草丰沛,水质清澈见底,大鱼小虾自由穿梭。鱼儿未成年,渔民们不会捕捞,哪条河的鱼长开了,才将小艇嘟嘟地驶过去,或撒网,或放钓。舱底装满了肥硕的草鱼、鲫鱼、鲶鱼、黄蜂鱼、鳜鱼等各种野生河鱼。十天半个月后,他们才离开这条河流,驶向另一条河流,捕鱼的喜悦把皱了些许日子的脸面冲得舒展开来。
第一次看见柳江时我很激动,柳江远比家门口的洛清江(洛江清江汇合后叫洛清江)宽阔。那时,我跟着父亲到市区沙街看望“同年爷”。吃过饭,“同年爷”便领着我们到江边漫步,但见柳江从容舒缓地流淌,宛若一个历经沧桑世事的老人,豁达通透与神秘;又如一个深藏于闺中的少女,带着一份羞怯与活泼。
初见柳江,江岸边垂柳青青,江水清澈,江风习习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竟对它一下子产生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感觉,我扯着“同年爷”的衣襟问:“你认得柳江里的水,哪里的是洛江的水,哪里又是清江的水?”“同年爷”先是一愣,继而哈哈大笑起来,连说认得认得,“我哪能不认得眼前洛江、清江的水呢,这柳江里的水至少有一小半来自洛江、清江,不信你去江里捧起一捧水,每捧水都有洛江、清江的水。”
从此,我对柳江的认知,是“同年爷”口中从柳江捧起的每一捧水,都有洛清江的水;也是“同年爷”在我们家的酒桌前教我念过的“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”更是一种家国情怀。念得多了,它们便根植于我的内心深处。我便想象着柳树和柳江,应该与课本上的插图一样漂亮。当柳江、柳州,还有我尊敬的“同年爷”,在这样的地方,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时,我一下子迷上了柳江与柳树。它们跟我想象中的“大河”与“大城市”完美地叠合在一起。所以,等我回去见满脸向往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时,我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们,我对柳江和柳州的诸多感受。大河有大河的样子,柳州有柳州的热闹,柳江里也流淌着洛江清江的水呢!我还喝了好几口柳江的水,跟洛江清江的水一样甜。
柳江和“同年爷”的这一段记忆,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才突然想到的。南方江河湖海,纵横交错,水系发达,自然也有很多爱与痛的故事一如河流里繁茂的水草,都在这里葳蕤生长,在这片土地上植入每一个人的内心。
一滴水无以成江河。那最远的一滴水只是个领头者,这样的领头者最重要的职责是与第二滴水合二为一,再与第三、第四、第五,直至数不胜数的水滴融合在一起。至于柳江最后流到哪里,都不是第一滴水所考虑的。水是实实在在的。水总是往低处流的,一去不复返,就像时光一般,不会等待迟到的人。
沙街地势低洼,位于柳州城外靠墙的一条临江街,在柳宗元笔下的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的北岸。柳江上通湖南、贵州,下接珠海、广州,沙街这一带设置有小南码头、义渡码头、五显码头、明月码头、中元码头、益昌码头。码头一多,装船运货更方便,往来的客商也便多了起来。所以,在这个地方找生活,比别的地方要容易。沙街因此生意好,名声越传越远了。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柳州发展成“桂中商埠”,靠的就是这条母亲河。凭借这条“黄金水道”,沙街迎来了鼎盛的时期。“同年爷”不仅把家安在水上,还把家安在了沙街。“同年爷”的家跟一条“黄金水道”血脉相连。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柳州成为全国重点防洪城市,是国家防总的“棋盘”中一枚重量级棋子。这张城市建设的蓝图埋藏了沙街人的居所,也埋藏了沙街人一段段生命的过往。
某一天,柳州市防洪工程河西堤破土动工。推土机率先将沙街夷为平地,“同年爷”居住的房屋、晒渔网的木架、门前高大的石榴树,一转眼便消失在残垣瓦砾之中。街坊们起初舍不得搬离沙街,沙街上到处都是他们满当当的记忆。有舍便有得,当沙街居民看到白沙堤、三中堤、莲花堤、竹鹅堤、崩冲堤、航监、雅儒泵站等相继投入轰轰烈烈的建设,河北、河西、河东、白沙、鸡喇防洪工程也陆续开工,内心不舍而又感慨。不出半年,一座又一座的防洪排涝闸和排涝泵站建成了。当几十亿上百亿的资金变成钢筋水泥,筑牢母亲河的躯体时,洪魔终于被挡在堤外了。再大的暴雨过后,也丝毫影响不了这座城市的日常烟火。人们这时才发现,日复一日的雨露甘霖,才是母亲河被万事崇敬的魅力。一座城市同水更加幸福地共处着,一座城市的人们和江河和谐共生着。
沙街已被彻底改造,取而代之的是临江新筑的长长河堤。堤坪上种有垂柳、杨槐、小叶榕、鱼尾葵、蒲葵、木棉、夹竹桃、竹子,建有抗洪纪念碑、望江亭、柳浪榕荫亭,还点缀有时令花卉和园林雕塑。雄伟的大堤、高耸的纪念碑、轻盈的园林建筑、婀娜的秀木、如茵的草地,给“青罗带”似的柳江,镶上了绚丽的花边。在过去,沙街是柳州的一个标志,如今作为“百里柳江”一部分,它依然延续着自己标志的使命。沙街的变迁用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来形容最为贴切了。
如今,美丽的柳江和百里江堤早已成为柳州一张靓丽的名片,江岸边建有一个个亲水平台,沙街一带还曾有水上舞台,对面有人工瀑布,“同年爷”最爱沿着江堤散步啦。我只要来了柳州,也喜欢到柳江边走走,看看柳江里淌着的洛江清江的水,它们让我的灵魂找到归宿,或许这就是“同年爷”心中的乡愁吧。
江水无言,却孕育着柳州的文明,孕育出这座工业城市敢为人先的精神。
小雨中,我登上了望江亭,眼前的江流,水波不兴,仿佛是一位沉思者。柳江连同柳堤早已成为中外游客纷纷前来柳州“打卡”的旅游胜地。面对一条大河,我的情怀也会变得大气。此刻,柳堤环翠染绿了我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