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22日下午,柳州,一场暴雨之后,天色依然阴霾,不时有惊雷轰隆隆滚过,一如当年战机掠过天际。金绿洲小区里,100岁的王中勤躺在床上,枯瘦的手轻轻搭在被子上,望着窗外努力地回忆着。
“驼峰航线!”他努力地吐出四个字。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烽火岁月。80年前,正是这条横跨喜马拉雅山脉的空中通道,载着19岁的他从昆明起飞,飞向印缅战场的硝烟。
投笔从戎:
从校园到战场的青春抉择
1944年,豫湘桂战役失利的消息传来,贵州、重庆等抗战大后方岌岌可危。“一寸河山一寸血,十万青年十万军”的口号响彻全国,19岁的王中勤正在四川绵阳国立六中读高中,毅然放弃报考大学的机会,和20多名同学一起响应号召,投笔从戎。
“国家都快没了,读书还有什么用?”老人回忆时,语气里仍带着当年的决绝。
当年10月,王中勤与战友们在成都集结半个月后,从新津机场飞往昆明,再乘坐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(俗称“美国飞虎队”)的运输机,飞越驼峰航线前往印度汀江。他们抵达昆明时的遭遇,是王中勤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恐怖——“刚到昆明,当天晚上日机便来轰炸,燃烧弹在地上炸开,火光冲天,高射炮在天空炸响,轰隆声震得耳朵疼。”老人努力地回忆着,努力地再一次向来访者讲述战争的恐怖。那一刻,课本里“战争”二字变得无比具体,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,让他真切感受到“上前线”这3个字的重量。
跨国淬炼:
密支那江畔的铁血训练
飞抵印度汀江后,王中勤和战友们被要求脱下所有国内衣物,投入大土坑焚烧,随后换上新军服——这是为了防范热带病菌,也是他成为驻印军一员的仪式。在汀江驻扎半月后,他们乘火车抵达缅甸孟拱。一路上,他清晰记得沿途未散尽的硝烟,路边的弹壳、远处的零星枪声,都在诉说着战场的残酷。
之后,部队开赴刚被攻克的密支那,王中勤通过考试进入新一军军部教导总队第八队第三区队第八班,任下士班长。教导队负责人是梁砥柱——一位在战斗中失去一只眼睛的抗战英雄、原新38师112团团长。“他总说,我们是知识青年,要比老兵更能打。”王中勤记得,他们驻扎在伊洛瓦底江边,睡的是工兵用竹子扎的大通铺,两人共用一顶蚊帐,屋顶盖着防水油布,“夜里能听见江水声,还有蚊子嗡嗡叫。”
训练从天亮持续到天黑,以《步兵操典》为准则,练习普通机关枪、重机关枪、火箭炮的使用方法,步枪则是一战旧型号,因为“好枪要留给一线部队”。伙食有豌豆罐头、香肠,还算充足,但必须每天吃奎宁丸预防疟疾。新一军军长孙立人常来视察训话。美军将领也会到访,王中勤凭着高中英语底子,能听懂部分指令,“当时觉得新鲜,后来才知道,那些指令关系生死。”
战场印记:
战争的伤痕与胜利的欢呼
1945年5月,王中勤随教导队前往八莫参观战场。“到处是没掩埋的日军尸体,炸弹坑一个接一个,大得能装下卡车。”他印象最深的是,一名学员午饭后外出,不慎踩中未清理的地雷,当场丧命。“那时候才懂,‘牺牲’不是课本里的词,是活生生的人没了。”
同年7月7日,他随部队从密支那飞回昆明,次日抵达广西南宁集结,准备反攻广州。驻南宁期间,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,“那是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!”老人说,战友们抱在一起哭,把罐头里的香肠全分了,连舍不得抽的烟都拿出来共享,“我们赢了!”
让王中勤铭记终生的是在广州亲历的日军受降仪式。1945年8月,日本宣布投降后,中国战区被划分为16个受降区,广州属第二受降区,由张发奎将军担任受降主官。1945年9月16日,这场象征着胜利与尊严的仪式在广州中山纪念堂举行,王中勤是见证者之一。
“那天,日本兵把枪支整整齐齐捆好,低着头交到我方手上。”老人说到这里,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,声音也陡然清晰了些,“交完枪,那帮鬼子就站在原地呜呜地哭了。活该!”这“活该”二字,藏着多少烽火淬炼的愤懑,又浸透着多少浴火重生的快意。
和平祈愿:
“不要再有战争”
抗战胜利后,王中勤最迫切的愿望便是退伍返校,重拾中断的学业。可他终究没能如愿。1946年内战阴云渐起,王中勤与几名战友离开部队,辗转千里来到柳州,在铁路系统工作。岁月在笔尖与铁轨间缓缓流淌,他亲历过动荡风雨,更懂得和平二字重逾千金。
这位原籍山东、生于1925年的老兵,今年正好百岁。如今,王中勤与儿子王之歌相依相伴、安享晚年,柳南区相关部门、关爱抗战老兵柳州志愿团队也常来探望,为他的晚年生活添了几分暖意。
“父亲一辈子都很正直,家里人凑在一起打麻将都被他制止。”王之歌笑着回忆,“我要是做了啥出格的事,他就会板起脸说‘我的基因可都传给你了’,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任性。”
王之歌讲述,老人一直身体硬朗,没有基础疾病,只是近年行动渐缓,说话也添了几分吃力,但精神头始终不错,“你们要是早几个月来,他还能精神抖擞地给你们讲当年的故事呢。”
临别时,老人颤巍巍握住记者的手,用尽全身力气道出对未来的期盼:“不要再有战争。”这句朴素的祈愿里,藏着烽火岁月刻下的伤痕,裹着对牺牲战友的无尽思念,更凝结着一位穿越百年风雨的老兵,对和平最沉重、最真挚的守望。
全媒体记者 赵伟翔
罗妙 报道摄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