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30日上午,晨阳轻抚大地,天地渐次明亮起来。在城中区静兰路的一家养老院里,99岁抗战老兵陈福在女儿陈娟的搀扶下,颤颤巍巍地站起身,掀起衣角,左胸侧那道月牙状的伤疤在晨光中格外醒目。
“就在这里,子弹从前面射入,打中了肋骨,又从后面穿出。”老人用广东话讲述着那次生死劫难。
“再往左一点就是心脏,要是那样我爸就没了。”陈娟感慨道,“真不敢想象,他们在战火中是怎么熬过来的。”
陈福,这位历经世纪风雨的老兵,在炮火中,左眼永久性视力损伤,右耳永久性失聪,左胸部被子弹贯穿,留下永久性疤痕。在他的记忆碎片中,拼凑出那段山河破碎却又星火燎原的峥嵘岁月。
烽火少年:
岭南热土上的革命火种
1926年,陈福出生于广东化州县鸦山塘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。父亲早逝,母亲独自支撑着七口之家。彼时的中国,外有列强环伺,内有派系纷争,岭南沿海地区早已卷入半殖民地的旋涡。乱世之中,本就贫寒的家庭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,这便是陈福童年挥之不去的底色。
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,抗日救亡的呼声席卷全国,广东成为革命思潮与抗日力量的重要策源地。1941年,中共南路特委派遣吕剑屏、曾锡柱等7位教员,以良光小学为据点,在化州县农村秘密开展抗日宣传工作。他们深入鸦山塘村,与地下党员王其生共同开办夜校,用“岳母刺字”“精忠报国”的故事唤醒村民,将“抗日救国”“民族解放”的道理融入扫盲课堂,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。
1942年,村里成立了读书会,向青年灌输保家卫国的思想,宣讲中国共产党“坚持团结、反对分裂;坚持抗日、反对投降;坚持进步、反对倒退”的主张,揭露国民党“消极抗日、积极反共”的阴谋,让更多人明白:唯有反抗,才能守护家园。
1943年,日军为打通“大陆交通线”,进攻广东沿海,化州县沦为敌占区。日寇的“三光政策”与粮食封锁,导致饥荒蔓延,陈福家3日无米下锅,他被迫前往田寮村投靠姑姑。绝境中,中共领导的广东抗日第四团在粤西开展的游击战,如同暗夜中的火炬,点燃了民众的抗争决心。
深秋的田寮村,抗日队伍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。16岁的陈福看到了“扛枪的队伍”——军装虽旧,但队列整齐,钢枪虽锈,却直指敌寇。“躲是躲不过的,只有打跑鬼子,才有活路。”他悄悄混入行军队伍,以一场不敢回头的“潜逃”,踏入民族救亡的战场。“怕家里人撞见,不让我去。”老人嗓音微颤,记忆里仍有当年擂鼓般的心跳。那次“潜逃”后,他走进了枪林弹雨,蜕变成一名真正的抗日战士。
在白高广山区的丛林战中,他学会了匍匐接敌、近身搏杀,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步枪。“我击毙过鬼子,也看着一个个战友倒在血泊里。”老人粗糙的手掌抚过膝盖,眼中闪烁着泪光。
信仰淬炼:
秘密誓词里的生死抉择
1945年8月,日本宣布投降,但和平并未真正降临。国民党当局撕毁“双十协定”,调集重兵围剿华南抗日根据地,粤西成为内战前沿。陈福所在部队因不满国民党“消极抗日、积极反共”的行径,在广东的新壬、唐朋一带发动起义,与号称“铁胆部队”的国民党精锐展开激战。
国民党在粤西张贴通缉令,悬赏捉拿共产党员和起义士兵,宣称“自首者从轻,拒降者格杀勿论”。陈福与战友被迫转入地下,在甘蔗林、水稻田间辗转躲避。为躲避搜捕,他躲到田寮村姐姐家里。
1945年5月,抗日游击队在田寮村大路铺重组,陈福毫不犹豫地再次投身革命。此时的他,已从冲动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沉稳的战士,懂得了抗日之后更要救国的深意。1946年的一个深夜,在一间漏风的土坯房里,他与3名战友笔直列队。连长压低声音问道:“可愿意为党和人民献出生命?”“愿意!”4道声浪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荡。没有党旗,没有仪式,只有4颗心脏在黑暗中同步跳动,将信仰深深镌刻进生命。
1946年10月,在广东毛塘附近的一次战斗中,迫击炮弹在陈福身旁炸开,滚烫的气浪将他掀飞数米。醒来时,他右耳只剩嗡嗡轰鸣,左眼被血糊住,“世界突然一半黑一半哑”。陈福摸索着爬起来,摸到步枪又冲回了阵地。1947年,广东新发,战火纷飞,一颗子弹突然飞来,打断了陈福的肋骨,穿透他的左胸,鲜血瞬间浸透了粗布军装。老人掀起衣襟,那道月牙状的伤疤,至今如同勋章般镶嵌在他瘦削的左胸部。“连长、班长都负伤了,没人后退。”他平淡的语调里,藏着曾经的惊涛骇浪。
征途未歇:
从硝烟到和平的初心守望
1949年秋,华南解放的号角吹响。伤愈后的陈福随部队转战十万大山,在中越边境清剿残敌,守护着新生政权的边疆线。热带雨林里蚂蟥遍地、瘴气弥漫,他与战友们用砍刀开辟道路,“饿了吃野果,渴了喝山泉,我没想当英雄,就想让老百姓早点过上安稳日子。”1950年6月,陈福背着缴获的美制M1卡宾枪回到广东湛江。钢枪冰冷,却承载着胜利的余温。
未等硝烟散尽,剿匪任务又至。1951年,陈福主动请缨加入突击队,在钦州十万大山深处参与追踪匪首邓贵,最终成功将其擒获,为当地百姓铲除了心腹大患。
在钦州军分区,这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子弟第一次走进课堂,“我从‘人、手、足’开始学,想看懂毛主席的书”。后来调任广西监狱工作,他始终牢记入党誓词,对罪犯既严格管教又耐心引导,“他们也是人,教好了也能为社会作贡献”。
如今,99岁的陈福坐在养老院的椅子上,晨光照亮了他满头的银发。右耳听不见鸟鸣,左眼看不清报纸,但当护工提起抗日二字时,老人浑浊的眼睛会突然发亮。他颤巍巍地给记者演示如何敬军礼,那一刻,他胸前的解放奖章、“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”纪念章等也随之闪亮起来,每一枚都承载着血色的记忆。
“我不是英雄。”老人反复念叨:“英雄都留在战场上了。”但他身体里的伤痕、践行终身的入党誓词,早已写下了最动人的注脚:所谓赤子丹心,便是烽火中不退缩,绝境中不动摇,和平年代不褪色,用一生的坚守,回应少年时那句“愿意”。
全媒体记者 赵伟翔 罗妙
实习生 韦湘瑜 报道摄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