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马零丁

七夕那天，物业在每户业主的门上插了一枝玫瑰。

虽然没有“低花树映小妆楼”，但仍觉浓香在眼，春入眉心。玫瑰是暗红色的，闪耀着丝绒的质感，花瓣欲开欲合，仿佛美人的红唇，泛着微微的心事。相信每个人在伸手取下它的时候，都会心照不宣，悄然一笑。这一枝玫瑰，撩动的不再是少年懵懂，而是千帆阅尽后的抱朴守拙，安静乖巧。

七夕那天，有个女人终于跨越生死一关，从重症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。

我去看她的时候，她的手和脚还都肿着，床头挂着大大小小的输液瓶。她的脸色青中泛黄，眼里有浅浅的泪水，因为，很痛。男人从外面打饭回来，一碗粉，自己吃，一碗馄饨，给女人吃。先把病床摇起来，把馄饨端到女人面前，舀起一个，吹吹，再小心翼翼送到女人嘴里。女人依旧微闭着眼，头有气无力地垂着，嘴巴却也条件反射地张开，艰难地咀嚼起来。两个馄饨下肚，女人摇了摇头，不吃了。男人扶女人半躺下，又端起莲藕排骨汤，拿去微波炉里热两分钟，趁不冷不烫喂给女人。此时男人的脸上，一半笼罩着阴影，一半荡漾着阳光。

男人这才端起自己那碗粉。雪白的粉泡在酱色的汤里，像生活一样，糊成一团。

多年前女人出嫁时，穿一条红色的连衣裙，挽起的长发上斜插一朵玫瑰花，正是“紫云轻压绿云边，越样添娇媚”。女人苗条瘦小，男人高大魁梧，两人走在一起，外形上还是和谐养眼的，让熟识的人觉得不甚和谐的是——她是工程师，他是货车司机；她温柔斯文，他简单粗糙。

婚后，男人的秉性暴露无遗，嗜烟，好酒。不抽烟喝酒便似少了半条命。因为好酒，朋友结婚前夜，男人开车拉着新娘一家人和一辆拖拉机撞在一起，幸好车速不快，只是新娘头上鼓了个大包，新娘的父亲额头撞出了血。因为好酒，男人去外地出差开车掉进沟里，要家人连夜去救他回来。因为好酒，往往和谐美好的家庭聚会变得剑拔弩张，一家人不欢而散。所有人都以为，女人怕是恨得牙痒痒吧？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吧？谁知我们看到的却是——在家里吃饭，女人把酒瓶拿过来，给他斟上；在外面吃饭，女人帮他带酒去，嘱咐他别喝多。逢男人大放厥词，女人只是轻轻地说，“别说了，吃菜。”男人借酒盖脸呵斥她，女人也只是向周围人尴尬地笑笑，淡然地把话题扯开。

世间的爱情啊，真的是上天巧意安排。你看到的也许是千山沟壑，平地惊雷，他过的却是鬓边海棠红，听雨梦佳期。

别人的眼，怎敌得过自己的心。

男人端起自己的那碗粉，扒一口，放下，从床头柜里摸出个酒瓶来。“五粮液”瓶子里装着廉价的散装米酒，有些混浊。男人倒出一小杯，抿一口，似自言自语，又似对人说，“不喝一口，顶不住啊！”他们的儿子白天要上班，男人也还没到退休年龄，只好请假。白天黑夜的守护，让他眼皮浮肿，神情萎靡，这时的酒，或许真的能让他稍微振作。

“这么多年，她不嫌我文化低，我脾气不好，她也处处迁就我，从来不跟我发火，我都知道。”

“她那么好强的一个人，得这一场病，性情都变了，我不哄着她谁哄她呀！”

男人一口一口喝着，絮絮地说。

原来，我们眼中那个打着赤膊、和护士抬杠、和医生顶嘴、在病房抽烟喝酒的男人，也有这么细腻柔情的一面。

我突然鼻子一酸，红了眼眶。

我们向来只愿意承认和欣赏郎才女貌、琴瑟和鸣，也惯于嘲笑某些人的善变和执念。每天有多少人在秀着恩爱，牵手，拥抱，送花，头抵头看夕阳，发誓爱你一生一世。这些个花样，就像七夕那天的玫瑰，万朵氤氲，一枝芳郁，难分良莠。而当夜的大幕拉开，万家灯火中，谁能让你的窗口透着欢喜？当不幸如潮水涌来，谁可以让你将生命坦然托付？

病床上的女人累了，睡了。男人喝尽杯中酒，咂咂嘴，眉头舒展了些。他轻轻扯了扯被子，摸摸女人的手，又拿出棉签，一点一点沾去她伤口上的脓血，粗大的手指动作得小心翼翼。女人可能做梦了，嘴角微扬。她梦见了什么呢？也许是“倚门回首，却把青梅嗅”，也许是“结伴踏青去好，平头鞋子小双鸾”，总之应该是特别美好的事吧，譬如青春，譬如梦想，譬如心头好，譬如白月光。

七夕那天，一个小朋友帮我点了奶茶和三明治，我还收到了邻居送的鸡蛋，看了一场电影。日子，就这样丰润饱满起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