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廖献红
一
四月,暮春,我去了一趟山西省最南端的运城市。
很巧,去年我参与筹备了“千秋柳拂天——山西运城· 广西柳州柳宗元文化主题书法作品联展”到鹿寨巡展,那时,我才知道运城是柳宗元故里。
没想到的是,我竟有机会走进运城,探寻两城的文化之脉。一大早从柳州启程,乘坐动车抵达南宁,傍晚再飞往运城,着陆时已是子夜时分。行程十几个小时,辗转一千多公里,作为远道而来的拜访者,我心里有种迫切赶往从未去过的亲戚家的感觉。
次日清晨,在运城宾馆醒来,眼前的色调突然变成了朱红色。朱红色,仿佛是运城的代表。翻阅床头的文旅手册,看到关帝庙、鹳雀楼、永乐宫,色调无一不是朱红色。它们历经时间和文化的沉淀,在纯净天空的映衬下,更添古朴之美。置身于这座旧时称为“河东”,后因“盐运”而得名运城的城市,仿佛耳边传来了马蹄声,忽高忽低,似近又远,一种千年的“文气”迎面扑来。
信步运城田野湖边,遗迹遍布,掌故遐传。这边有“欲穷千里目”的鹳雀楼,那边是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的普救寺;前方是“忠义仁勇”的关帝庙,后面还有色彩斑斓的千年盐湖……这里不愧是诗书礼乐昌盛之地啊。禹凿龙门,嫘祖养蚕,中华文化从这里一路摇曳而来,穿过汉风唐雨,经历宋韵元声,是最早被称为“中国”的地方。我们柳州的“家人”——柳宗元就诞生于此。
柳宗元一生颠沛流离,对故乡有着浓烈的乡愁。柳宗元的文章中所述的:“河东,古吾土。家世迁徙,莫能就绪,闻其间有大河条山,气盖关左,文士往往仿佯望临,坐得胜概焉。吾固翘翘褰裳,奋怀旧都,日以兹甚。”就是他河东情结的真实写照。
他在《晋问》中,开篇借他人之问,“先生,晋人也”,亦见情结之深。《晋问》首段,以吴子问柳先生晋之掌故始,柳宗元答“以晋之表里山河,气象雄伟,土肥水美,物阜民丰。”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的乡愁。
奇怪的是,在柳宗元的文章中,未曾见有他回过河东的相关著述。寻访中,本土学者多人提及,柳宗元在外为官期间,曾多次回过河东。
柳宗元被贬谪到永州十年,日子过得孤寂。虽时运不济、命途多舛,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份宁静,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,与自我对话,从而进入了最佳的写作状态。于是便有了“永州十年,全是文章”之说。因此诞生了《永州八记》。正当柳宗元在永州写作渐入佳境时,朝廷一纸诏书,将他召回长安,柳宗元兴致勃勃地赶回去,以为将得到重用,谁知却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,他被贬去更为偏远之地——柳州。
柳宗元再次打点行装上路,这一年,他43岁。
二
公元815年夏,柳宗元赶到柳州,不由感慨万千,挥笔写下《寄韦珩》——
初拜柳州出东郊,道旁相送皆贤豪。
回眸炫晃别群玉,独赴异域穿蓬蒿。
炎烟六月咽口鼻,胸鸣肩举不可逃。
桂州西南又千里,漓水斗石麻兰高。
……
安顿好后,柳宗元立即开始大刀阔斧改革。其功绩世人都知道了,利用刺史的职位,挖了井,办了学,种了柑橘和柳树,修了寺庙,释放了奴婢。他做的每一件事,都按正直的文人心意,使得柳州这块南蛮之地,慢慢得到开蒙。他仍不忘提起笔,继续搭建自己的文学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他可以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,尽情驰骋他的抱负与理想,无形中涵养了柳州的文化气息。
我常想,倘若柳宗元在仕途上春风得意,他的内心也许不会那么倔强,在世俗的河流中迅速被融化,他或许不会成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一。我又试想,倘若柳宗元因一再被贬而沉沦,在宦海沉浮中荒废了著书立说,他也肯定早就不为人所知,且“荒冢一堆草没了”。而正因为他人生一再遭遇挫折,仍坚忍不拔,以及与生俱来的文化人格,让他在书写中,找到了自己与时代的关联,与现实的和解,才让坏事变成了好事。只要他的诗文还在流传,他就会活在人们的心中。
柳宗元终因劳累过度,47岁客死柳州。柳州人感恩他的好,在罗池为他安魂,再礼送他的魂归河东。
多年后,虞乡(古为虞乡县,今为运城市永济市虞乡镇)重新整理和建设了柳宗元的纪念馆,也算慰藉了他的回乡之念,亦成为当地一道人文景观。凭借柳宗元这一文化符号,与他人生关联的永州和柳州,都成为声名远播的历史文化名城。
三
在柳州,从我家阳台远眺,可以看见入城的西江路金鸡岭上,一座高达三十米的柳宗元雕像伫立在天地间。雕像用巨型花岗岩雕刻而成。起伏的山峦作为背景,它凝聚的光与色,在天空渲染中,使四周蔚然壮观。每天这位“老市长”神情肃穆,身姿坚定,背手凝视这块曾经主政过的土地。
我坐在阳台或喝茶,或看书,时不时会抬起头来与他对视,仿佛看到他在陈旧的时光里跋涉,漫长、艰辛而深邃。而在我的想象中,他早已化身为博物风情的说书人。他从历史烟尘中慢慢走来,引导着我们,举头远眺——看得远,看得更远,直到你看懂了尘世间的一切。能在柳宗元目光所及之处安居,我能感受到,他的眼神,除了教我向远看,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,一种昂扬的精神内质,不骄,不卑。在求学通往功名的路上,这位手拿书卷目视前方的读书人,已然有了长者的慈祥,温暖、结实和安泰,把恩情和道义全交付他主政的地方。
每年的清明节前后,柳州都会在柳侯祠举行隆重的祭柳活动。在柳宗元雕像前,一批批文人墨客前来祭拜,庄严肃穆中还有一种自己人的亲切。中国人崇文重教的传统,延续了几千年。一个地方,期冀文运昌盛;一个人,一个家庭,盼望科考顺利。我静穆肃立在祭拜的人群中,深深地鞠躬,向柳州的拓荒者,向一千多年前的柳宗元,向见证了岁月的沧桑鞠躬。身体俯仰之间,得到了荡涤和提升,不断地弯腰行礼,让人拾取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能量。
耳边响起了莘莘学子的年轻清澈的诵读声,古老苍劲的汉字,通过声音传递出一种动人的魅力。这样的内容与形式,让人感动。那一瞬间,我很羡慕这些诵读的孩子,他们以这样的方式,接触了以“宏德崇文、明礼修身”为要义的柳侯文化,这文化里蕴含着清明和良善、仁爱与宽厚。对德行的规范,对修身的强调,怎么不让人感慨万千呢?
忽然觉得,千年的岁月真不算漫长。就在刚刚,撩拨着我们头发的风,也吹拂过柳宗元的衣衫,吹拂过河东先生书桌上的灯盏。柳宗元在永州刚写完《晋问》,在柳州刚写完“江流曲似九回肠”,似乎笔墨才干,击节赞叹者却已是千年之后的我们了。他留给家乡运城,留在永州和柳州的大量诗文,早已变成阳光,变成雨露,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后人的精神年轮。
此时,在距离柳州一千公里之外的运城,置身于柳宗元的胞衣地——永济市西郊的柳园,给我们讲解的姑娘笑意盈盈地自我介绍,她也姓柳,一千多年前与柳宗元是一家。柳氏子嗣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耕田、推碾、织布、打铁,在传统的耕读生活的轨道上运行着。从踏进柳园的那一刻起,我便体验到一种无情的变迁,感受到脚下土地的厚重。这里的一切,是历史的未来的展开,是当代人重新绘制精神图谱的牢靠现实依傍。柳园里,处处都能感受到一种从远古走来的文脉延续,还有一种跨越时空的古今对话。忽然觉得这个原本生活在民间,有名有姓,叫作柳宗元的人,以精神巡游人间。老百姓信他,文人念叨他,他的能量和声望口口相传,千年来赢得世代尊崇。
四
在运城的两天时间里,气候凉爽宜人。无论是走进柳园,还是柳宗元纪念馆,我听讲解听得格外专注,看展品看得格外仔细。仿佛,我们走进了旧时间的里面,这里的一草一木、一屋一阁、一楼一柱,都带着强烈的文人气息,而这份气息又是活的。我思绪万千,极力展开想象,想象柳侯当年在衙门的工作状态,试图与他的气息沟通,融合,探寻生命的真迹。
渐渐地,我对柳宗元已然具备了某种面目感的拼图。他似一座丰碑挺立在我们面前。低头沉思,我想到自身的经历。有那么一年半载,我的工作是被“架空”的,时间突然有了盈余,极大的挫败感却在心头涌动,我开始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,忧心忡忡之余,我捧起了书,竟然安静地读了一些书,也写下了一些文字,无心插柳地窥见了文学的门径。是文学接管了眼前的鸡零狗碎,并安抚了我这颗无所适从的心。庆幸的是,市里在这时启动了青年文学人才培养计划,我决定不再纠缠工作上的事情,不再患得患失,报名潜心学习。文学,给暮气沉沉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,从此不再局促,内心也越来越宁静。有了作家班这样的平台,文学不再是一个人的事情。至少有人和我聊文学,有人告诉我,我的散文和小说写到哪儿了,写得怎么样。
以文学之名寻访,去年到了湖南永州,如今走进山西的运城和永济,与柳宗元相关联的地方基本走了一遍。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丰满。无论在哪个地方看到他的雕像,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。透过他那冷峻的脸庞,猜度他的心思,他一定是在笑看朝代的风云聚散。再看他被贬谪的线路图,我总算明白无常、豁达与慈悲的含义。
我们缅怀柳宗元,有着多个不同向度。我还是愿意展开想象——如果我遇到与柳宗元相似的境况,会不会用他的人生际遇来平适自己的心情?
当然,我自身的处境远不及柳宗元当年艰难,更不能与柳宗元相提并论,但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。在庸常的忙碌中,我们很容易把这种人生哲学淡忘,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,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愫让人感动。我与众多文人一样,怀着崇敬,常常仰望这位开蒙柳州的大文豪。想我走近文学的机缘,何不是误打误撞?在心情极度阴郁时写下非虚构作品《蝶变——工业柳州生态修复之路》,才有意识深入柳州这座城市的褶皱和肌理。在寻访中,感觉自己对这座城市,知道得实在太少了。或许,正是无数的未知包围着我,才让我的寻访始终保持进发的乐趣。越是在古迹中拼接琐碎的知识,越是感觉到柳宗元在我眼前罩上神秘的浓雾。越是有更多的疑问,越是觉得柳宗元不断地引发着后人苦苦思索:
文字由来重李唐,如何万里竟投荒?
池枯犹滴投荒泪,邈古难传去国神……
自昔才名天所扼,文章公独耀南荒……
旧泽尚能传柳郡,新亭谁为续柑香?
这些感叹和疑问,始终也没有一个澄明的答案。每次坐在窗前凝视他,都会在心里完成一次次祭拜。在写作中学着矫正自己、检点自己,学着强化文人意识,学着询问自己存在的意义。
从运城回来,与夫君交流运城之行见闻,谈及柳宗元一生的跌宕及文学成就,他冷不丁地放下筷子,望着我认真地说,你以为我们现在呼吸的空气,不是古人呼吸过的?
的确,前人未曾远去。